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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 戒
信息来源:文联张鲁文 日期:2018-01-02 11:55:19 【字号: 】 编辑:文联张鲁文


  女人倒下时,正值出窑。
  那是一个阳光灿灿的冬日,太阳暖暖照着窑和他们,微风习习吹着窑和他们,女人和窑匠连同请来的几个小工忙着将烧好的砖从窑里往外搬。窑里的热气还没散尽,又要弯着腰进进出出,才一会工夫,女人的脸上就有了豆大的汗珠。窑匠看见了,就问女人是不是不舒服。女人笑着说:“真拿我当病号哩?我比你们男人都能干哩。”突然女人“哎哟”了一声,窑匠听到了,就像被火烧了似的,蹦到女人面前一叠声问怎么了。女人说:“没怎么,我用泥捏的泥人没烧好。”窑匠就用脏手在女人额上抹了一把,说:“你一天就爱捣鼓这些!”把女人的脸弄得跟花猫一样。女人手里拿着两只泥捏的小人儿,一只是男的,还有一只是女的。
  女人捏这些泥人是在两月多前,当时窑匠也在场,他先是说:“小心冻了手。”后来就笑眯眯蹲到女人身旁说:“把女的捏俊俏些,男的捏高大些。”女人却把两个泥人都揉了,揉成一团泥。窑匠搔搔头,不知道哪句话又说错了。女人却又把这团泥分成两团泥,捏了个高大的男人,和一个娇小的女人。晚上,女人教窑匠念了一首词,窑匠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地鹦鹉学舌了一遍,就搂着女人沉沉睡去了。早上女人问窑匠还记得那首词吧,窑匠嘿嘿笑着,说: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什么捏一个你,捏一个我,什么打碎一个你,打碎一个我,还有什么重捏一个你,重捏一个我……”女人就用筷子在窑匠头上敲一下,说:“你真是头大笨牛。”
  窑匠看到女人还在拿着没烧成的泥人发怔,就说:“烧陶跟烧砖的火候工序都不一样,等啥时候我们烧陶时再烧一对小泥人好不好?”女人的眼睛就亮了,但当即又黯淡下来。现在人们用的都是细白瓷了,谁肯要他们烧的陶制品呢?不过女人还是尽量欢快地答应了一声。女人又干了一阵活,突然觉得有些眩晕,就走到窑外休息了一阵。这时,太阳把山坡上的民房照得金灿灿的,女人就用手指了说:“你们看啦,阳光真是个魔术师,他照到我们的土棚房上,房子就变成金碧辉煌的宫殿了。”女人的话才刚落音,身子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到地上。
  在乡里乡亲的眼里,女人是个谜。他们只依稀记得,十六年前,女人背着个包站在窑前,一站就是一整天。那时窑是用来烧陶的,盆盆罐罐坛坛碗碗,什么都烧。窑前一大块空地,是窑匠和他的父亲老窑匠制陶坯子的场所,女人的目光就随着窑匠的手在那些泥坯子上滑来滑去。窑匠当时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,生得细眉细眼,但身子上的犍子肉却圆鼓鼓的,在太阳光下闪着黝黑的光。窑匠早就看到女人了,也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一直盯着忙碌个不停的自己。窑匠不敢抬头看她,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现,低着头干活,低着头歇息,低着头喝水。就这样过了一早上,一晌午。眼见太阳已经落山,天都快黑了,女人还是站着,竟没有吃一口馍,喝一口水。后来还是窑匠的爷爷老窑匠问女人:“闺女,有事吗,你?”女人这才把目光从陶坯子上拔开,说:“我,饿。”
  女人就留到了窑匠的家里。听女人说,她的家乡遭水灾了,全家就逃出她一个人。但老窑匠怎么看都觉得不像。因为女人背的包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,全是砖头厚的书,哪有遭了水灾的会背一包书逃难?不过老窑匠还是没有说什么,他能从女人的眼睛里断定,她不是个坏女人。
  女人十分心灵手巧,很快学会了制坯子、装窑、出窑。女人制坯子的时候,目光会变得非常散。她在手心里蘸上水后,如果不提醒她,她会把一件陶坯子抚弄上一天。窑匠显然是迷上了女人,抢着帮她干活,甚至待在厨房里帮她打打下手什么的。空闲了,听女人给他讲上几个故事,识上几个字。要么帮她扑只蝴蝶,捉个蚂蚱。窑匠变得讲究了,喝汤时不再吸得呼噜响,也不吧唧嘴了。说话也不带粗字了,见到邻里乡亲也知道问好了。也不跑出去和朋友喝酒耍钱了。爱干净了。老窑匠看到眼里,又喜又忧。对这个不明底细的女人,他的警惕性高过了好感。所以老窑匠托媒人给窑匠说了一门亲,是后山里的一个姑娘。那个姑娘长得不好看,甚至有些丑,但她的屁股大,奶子浑圆,一准能生。窑匠听爷爷这么说,只好依从了。再说他也没看出女人喜欢他,她给谁说话都声音绵绵软软的,眼里心里肯定没有他。
  终于,窑匠穿上被女人浆洗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的衣服到后山订了亲。临行前窑匠想从女人眼里看出一丝不舍,但女人好像比老窑匠还要高兴。窑匠就气鼓鼓走了。窑匠一路上心里都在嘀咕:人家是喜鹊,我是乌鸦。人家是喜鹊,我是乌鸦。
  天擦黑时,窑匠一身泥一身土地回来了。女人吓了一大跳,说:“不是要住下的吗?”然后往门外看了看,又问:“咦,爷爷哩?”窑匠说了句粗话,他想反正女人心里没有他,说不说粗话也没关系。看到女人的眉头皱了一下,窑匠赶紧文明起来,把事由说了一遍。女人才知道,女方家有些变卦了,说还要一对金耳环。窑匠扳着手指给女人算了一遍:“我们已经花了三千多了,他们还要了四千元的礼金。现在还好意思张口再要要要,我看这不是嫁闺女,是卖闺女哩。”听到“卖”,女人抖了一下,不过很轻微,窑匠也没看见。
  次日老窑匠回来了,他说他已经搞定了,让孙子别操闲心。变戏法似的,老窑匠从怀里掏出一方包好的蓝格格手绢,小心翼翼打开了,取出一个红色的首饰盒。再喜滋滋打开首饰盒,盒内卧着一对圆鼓嘟嘟的金耳环。窑匠却不甚高兴,说:“人心是填不满的坑哩。”果然,过了两天,女方又传出话来,再要一只金戒指,就成男方家的人了,随时可以迎娶。听媒人一转告,窑匠把碗一撂,“啪”的一声把筷子拍到炕上放的矮桌上,对媒人说:“麻烦你给他们说一声,我买不起他们家的闺女,留着给出得起价钱的主买!”老窑匠则轻轻放下筷子,叹了口气。
  老窑匠拿过一面镜子,大张着嘴捣鼓了半天牙齿,突然说:“看来这个老伙计也不能陪我了。”窑匠这才回过神来,窜过去捧着老窑匠的嘴看了个究竟。看到爷爷的一颗金牙已然不见,窑匠的眼睛就湿了。他带着哭腔说:“怎么只剩一颗金牙了?那一颗呢?……换金耳环了?……爷爷你这是干什么呀?……这金牙是太婆婆留给你的唯一的纪念啊。”女人听到窑匠会用“唯一”这个词说话了,身子又是一抖。再看到潸然泪下的爷孙俩,女人的眼泪也肆意流淌。就在那时,女人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没想到的话:“我愿意嫁到你们家,做媳妇。”
  女人成了窑匠的媳妇。结婚那天,窑匠被老窑匠拉到僻静的地方。老窑匠塞给孙子一根白手巾:“娃,把这个铺到你们床上……”窑匠失魂落魄般地揣好手巾,爷爷这是什么意思,是说她早就……如果真是那样,还铺白手巾作啥?作啥?
  闹洞房的人络绎不绝,把窑匠和女人折腾得半死。后来他们居然提出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,让窑匠把女人弄到里间去弄上一回,然后拿出他们从来没干过那种事的凭证来。女人有些恼,挣开拉拉扯扯的手跑到里间去了。却还有人高声给窑匠说:“哈,已经等不及了,快去快去。”看到女人恼了,窑匠也跟着恼了,黑了脸说:“我们两口子的事,不劳你们费心了。”众人说:“犯得着吗?董永娶了七仙女了?谁见过结婚那天新人给人使脸子的?”然后就各自走开。
  看到大家都散了,窑匠洗了脸,并特意刷了牙。刷完后还不放心地往手心里呵气,再凑到鼻尖闻闻,有没有异味,尔后蹑手蹑脚走向婚床。女人躺在被窝里,羞赧地望着他。窑匠身子一热,用手就去拉灯绳。女人却说:“不要关灯。”窑匠心里想,睡觉还能不关灯?但他不忍拂了女人的意,就窜到被窝里开始脱衣服。脱完后,窑匠就掀开女人的被子钻了进去。女人的身体光洁而富有弹性,窑匠的皮肤却有些粗砺。窑匠累出了一身汗,女人也疼出了一身汗。当窑匠用那块白手巾拭到女人盛开的数点梅花瓣时,窑匠流出了泪。拥着女人,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:这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,生命中唯一的女人。
  次日窑匠把白手巾偷偷给爷爷瞧了,老窑匠高兴得山羊胡子翘得老高。女人则躲到房里,半天不肯出来。窑匠以为女人害羞,就从门缝缝里偷偷往里瞧。却见女人用白生生的牙咬着笔管,对着一个小本本发呆。窑匠心想她写什么呢?轻轻推门进去。女人一看见窑匠,就飞红了脸。窑匠也有些不好意思,只好傻傻笑了几声。女人招呼窑匠看她写在本本上的字,窑匠凑过去,有的字认识,有的字不认识。女人要窑匠念,窑匠就结结巴巴地念,碰到不认识的字,女人就教他怎么念。念了一遍又一遍,字倒是全认下了,可什么意思,窑匠还是不大懂。女人一边听窑匠念,一边捂着嘴笑。女人说:“这应该是你写给我的,我现在替你写出来了,你必须要会念。”窑匠说:“为你我上刀山,下油锅都不怕。还怕念这么几句话?”这次,窑匠念得比较顺畅:“怎能忘/你开花的模样/烙在我胸腹的烫/游走的双臂/唤醒一万年的沉寂//开花无须在意季节/只要你我感觉美好/千万忍住绽放的那一缕疼/春就到了。”不过窑匠还是念错了个词,把“绽放”念成了“定放”。女人没再纠正窑匠,只问:“懂吗?”窑匠搔搔头皮说:“不就是开花吗?”女人笑了,点了窑匠一指头说:“题目就是开花……你倒是没笨到家。”
  那是一段小俩口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光,窑匠醒里梦里都让女人躺在臂弯里。窑匠学会了温存,女人也变得热切。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,窑匠突然问女人,来生女人最想变成什么。窑匠以为女人会说要做他永远的女人。但女人说的却是:“我要做陶器。”窑匠问为什么,女人就钻到窑匠怀里说:“我要让你的手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,让我在你的手里诞生,让你的手叫醒我。”窑匠有些失望,他不懂女人说的是什么,他想不通为什么但凡读过几年书的女人就爱胡思乱想胡说八道。
  过年前,窑匠带女人进了一回城。看着城里的女人衣着光鲜,窑匠心里就有些发酸。窑匠说我手里还有些钱,给你买件新衣服吧。女人说:“衣服还有得穿,只要穿得干净,穿得齐整,就美。”窑匠看到女人的眼光老往来来往往的女人手指头上瞅,窑匠就想女人肯定也想要个戒指。窑匠提议到首饰店逛逛,女人不去,窑匠就打趣说:“我们过个眼瘾他们还会收钱?”女人笑了,说:“我其实想到瓷器店看看。”
  站到瓷器店里,女人的眼睛猛然就亮了,她在这个瓷器上摸摸,在那个瓷器上揣揣,竟然是如痴如醉。后来她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瓷瓶前,竟是挪不开半步脚。半晌,女人蹲下了身子,两只手在瓷瓶上恣意游走,时而舒缓,时而匆忙,瓷瓶在她的手心里闪出光泽,欢快地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歌唱声。女人的脸上浮起红晕,呼吸也变得紧促。她是要叫醒那个青色大瓷瓶吗?她是要和这只青色大瓷瓶醉到一块吗?瓷器在她的心目中,究竟占有什么位置?窑匠心里腾起了疑窦。女人突然哭了,她的泪掉到瓷瓶上,随着手的游走,让瓷瓶叫得更响更欢……女人的身边围了一大圈人,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哭,他们相互交换着目光,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沉溺在自己情绪中不能自拔的女人。
  窑匠的无名火上来了,他不由分说,拽了女人的手腕就走,这是窑匠第一次动粗。女人回过神来,看到窑匠气鼓鼓的样,居然笑了。“还笑,还好意思笑!”窑匠说,“人家都把你当猴看着哩。”女人说:“还能把人看成猴?我是猴子,你是啥?”说着挠了挠窑匠的掌心,窑匠就浑身痒痒,心也痒痒,怨气都跑到爪哇国去了。
  女人的肚子终于气球一样鼓起来了,老窑匠看在眼里,喜在心里。每回吃饭,老窑匠就给孙媳妇说:“多吃点醋,多吃点醋。”背了女人,老窑匠就拉了孙子问长问短,让孙子仔细瞧瞧女人的肚皮是圆的还是尖的。谁都没想到身子骨一直硬朗的老窑匠竟然等不到重孙出世那一天。老窑匠谢世前,硬是把嘴里的金牙留给窑匠了。窑匠不要,老窑匠就骂:“这又不是给你的,是给俺重孙孙的。”老窑匠死的时候,眼睛是闭着的,他给窑匠说:“我一直怕你的女人来历不明不白。可经过这么长时间,发现她也是个安心过日子的主。你以后要好好待见她,别欺负她。”老窑匠去后的三个月,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。送老迎新,本来不宽裕的日子更加困顿,不巧的是女儿又得了急性肺炎。万般无奈,窑匠把准备给女人打戒指的金牙卖了。女儿终于病愈出院,女人和窑匠才算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了。
  此后窑匠动了几次给女人买金戒指的念头,他不想让成亲好多年了的女人手指还一直空着。女人其实也想,但看看货柜里戒指的价钱就一个劲地摇头。后来女人就说:“我的手天天要在坛坛罐罐上摸,不是怕磨坏了戒指就是怕磨坏了陶器。以后吧,等我们老到不能动了,再也不能侍弄盆盆碗碗了,我就让你买个最大的,最亮的。”窑匠把女人搂在怀中,眼睛就有些湿。窑匠知道女人其实是嫌戒指价太高,他们现在基本上改烧砖了。城里的细白瓷都不大有人爱买了,谁要他们烧的盆啊碗啊的?其实烧砖也不错,只要卖得顺当,一窑也能赚个千儿八百的。但现在被三角债欠怕了。每次烧窑时,窑匠都要偷偷用泥捏个指环放到窑里去烧,出窑后再偷偷藏好。他遐想着能有那么一天,让这些指环全变成纯金的,让心爱的女人十根手指头都戴上金戒指。女人以前还常说些来生要当瓷器之类的话,但自从女儿一天一天长大之后,女人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。生活就是一块巨大的磨刀石。饶是再细腻的瓷器都经不住时间的磨砺,女人终于被岁月吹糙了皮肤,吹老了心事。
  谁都没想到女人会走得这么突然。其实女人发病很早了,不过她从来没当回事。以为是胃病,以为是女人常见的妇科病。疼得太厉害了,就让女儿到小药铺买些胃药消炎药什么的。女人说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的,一定能活到九十九。的确,女人一到装窑和出窑的时候,比男人还能干。所以窑匠也忽视了这些。等女人累得病倒了,窑匠才悔青了肠子。女人得的是肝癌,已经到了晚期。医生和窑匠都骗她说是胆结石,等省上的专家来了,就给她做腹腔镜手术。这种手术不需开刀,只在肚皮上打几个眼子,就能把石头取出。女人听了就不停地赞叹:“真了不起啊,比大闹铁扇公主肚子的孙悟空还了不起。”女儿笑着说:“我们生物老师说了,以后研制出特别小的机器人,钻到人肚子里就可以做手术了。”女人便摩挲着女儿的头顶说:“那你可要好好学习,长大了当个科学家。”
  女人走的那天,听说香港一个叫梅艳芳的女人也走了。媒体十二分热情和惋惜地争相发布这个千面女郎不幸离世的消息,他们都在为这朵凋零的“女人花”喟叹。而女人,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窑匠的女人,她的死抵不上蝶翼掀起的哪怕一丝微风中的细浪。但这细浪刮到窑匠和他们的女儿心上,无异是十二级的台风。女人不知道自己会走,半年前她从医院出来就帮着窑匠忙前忙后了,窑匠不让,她就说:“等这次出完窑,我就忙年事。你要我帮忙我都没时间了,我要好好偷个懒了。”
  女人真的偷了懒了,当她像落叶飘到地上时,她就没能醒来,没能再望上一眼山坡上被阳光照耀得金碧辉煌的他们的“宫殿”……窑匠帮女人换了一身新展展的绸衣,窑匠在最后一次接触到女人瓷器一般的皮肤时突然痛哭失声,他想到女人说过的话,她要做他来生的瓷器,让他唤醒。但窑匠还是不想让女人变成瓷器,他要她下辈子仍是他爱的女人,他的女人。
  女人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,体体面面。邻居们都羡慕女人有个好男人,但他们议论最多的是,窑匠在女人手指上套的十个陶制的圆环是做什么用的。
  只有窑匠的女儿知道,那是父亲在窑里亲手烧制好的送给母亲的陶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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